朱端钧先生诞生一百周年来到了,我想起了一件难以忘却的往事。
朱端钧先生是上海戏剧学院的副院长,我国话剧的奠基人之一,又是我国的著名导演。1978年9月,我回到阔别八年的上海戏剧学院,开始在戏文系办公室工作。是年11月初,文化部在我院召开《话剧表导演艺术教育问题座谈会》,全国50多位专家云集我校,总结建国十七年戏剧表导演教学的经验教训,涉及到对斯坦尼斯拉夫体系的重新评价问题,关于建立我们民族的表导演体系的问题,等等。黄佐临、朱端钧、吴�之、夏淳、郑雪来、梁伯龙、路曦、李超等二、三十位戏剧名家和领导在会上作了精彩的学术报告。会议成立了秘书组,我被借去整理讲话稿。于是,白天参加座谈会,晚上做整理材料的工作,以便在会议结束时,把发言汇编成册,及时送给每个与会代表。
1978年11月7日晚上,天气阴冷。我和表演系的姚家征老师在院长办公楼的一个亭子间里,对着一台老式的磁带录音机,正专心地整理着朱端钧先生三天前在座谈会上的发言。录音机上的两个大圆盘在“咝咝”地旋转,传出朱先生那温文尔雅、慢条斯理、但又旗帜鲜明地反对极“左”文艺路线的讲话声。当时的工作条件只能是放一句,停一下,记录下来;再放下一句……所以整理的速度很慢。不知不觉就到十一点了,近六千字的讲话稿整理工作已接近尾声,突然有人来报告:“朱先生在华东医院急诊室抢救无效去世了!”听到噩耗,我惊呆了,顿时泪水模糊了双眼。朱先生那清癯的面容、淡定的神情、睿智的目光,在我的眼前定格;尤其是那场灭绝人寰的“文化大革命”初期的一幕,清晰地浮现在眼前,使我又感受到一阵刻骨铭心之痛。
记得那是1966年夏天的一个上午,我正在学院的主干道(俗称“南京路”)上看大字报,一群同学跑过来对我说:“有人要给朱先生戴高帽子”。不一会,随着嘈杂的人声,只见朱先生被十几个红卫兵推搡着从红楼那边转过来,为首的学生手里拎着一个纸糊的尖顶高帽子。因为那时“戴高帽”暴行在我们学校还是头一回,朱先生脸色苍白,眼中掠过一丝惊恐和无助的神情。当年我才二十多岁,担任校团委副书记,一看这架势就上前阻止,站到路边的椅子上,高声喊道:“同学们,毛主席教导我们,要文斗,不要武斗!”我这一叫,引来了许多师生的响应,“要文斗,不要武斗!”“要文斗,不要武斗!”的口号声此起彼伏。接着,两派学生辩论起来,这场闹剧便草草收场了。当然,此后的上戏园,对所谓“罪人”的武斗非但没有收场,反而愈演愈烈,发展到后来,自1966年岁末起,一连几个夜晚在剧场里对跪满舞台的“牛鬼蛇神”拳打脚踢、捆绑涂墨、造谣凌辱,每次都要搞到次日凌晨才暂时熄火。上戏成了全市高校中“红色恐怖”最厉害的所在。朱先生作为“反动学术权威”,每次批斗都首当其冲。我真难以想象,像他这样一位文弱的知识分子是怎样挺过来的?我在那几个不堪回首的夜晚,也因为是“铁杆老保”,被拉上台陪斗。那次公开阻止给朱先生戴高帽子,当然是一项严重的罪名。有人大叫:“她不让我们给朱端钧戴高帽子,我们现在就给她戴高帽子。”于是,顺手拿起一只字纸篓套在我的头上……
我在1969年底被造反派、工宣队以干部“四个面向”为名赶出校门,下放到一所初级中学教了八年书。在离开上戏的日子里,听说朱先生和许多干部、教师受尽了“四人帮”及其余党的迫害,精神上、肉体上苦不堪言,我心里时常牵挂着他们。十年浩劫过去,我重返学院后,在校园里几次碰见年逾古稀的朱先生,他每次都笑眯眯地朝我点头,表示欢迎我的回归,但都是匆匆而过,未及深谈。他身旁总有人搀扶着,我知道他身体不好,但他忙得高兴,正在给学生上课,给教师艺术团排《雷雨》,还在筹办表演师资进修班……拨乱反正,百废待兴。他要做的事太多了,学校的教学被耽误了十年,破坏了十年,百废待兴啊!我为他精神矍铄地重新披挂上阵而暗自高兴。
三天前,我有幸聆听了朱先生在文化部召开的表导演教学座谈会上的讲话。他的发言提出了三个问题,都是从实际出发提炼出来的值得研究的问题,引起了大家极大的兴趣。他一开口就说“要向同志们讨教一两个问题”。一是学校办剧团的问题。他说:“老师们渴望排戏,渴望有机会从事艺术实践,渴望能够得到理论联系实际的机会,渴望能够提高教学质量。我们的老师艺术实践不多,怎么样能够让他们多有点这样的机会。”“学校办剧团,从理论上来讲,教学联系舞台实践,对教学是有好处的。我们总结过去的经验,实验剧团要明确以教学为主。比如说,我们这次排戏,觉得需要提出一些专题来,如‘体验’的问题,正面人物、反面人物、特别是反面人物怎么样体验的问题,逻辑思维和形象思维的关系及相互作用的问题。提出这些专题,通过艺术实践,紧密地为教学服务,那么,这样的剧团就名副其实的是一个实验剧团了。当然,要讲究一定的质量,甚至风格,都要讲究,但是,不要形成离开以教学为主的趋向。”
二是从重新排演〈雷雨〉中体会到,曹禺“写剧本不是像‘四人帮’鼓吹的那样,‘主题先行’,他的主题是要‘追认’的!只能说是‘主题后行’。那么是什么先行呢?是人物。有了人物,就有了人物生存的时代,就有了人物的思想感情,人物关系,人物的行为,矛盾冲突……戏的主题在后。”“写人物,刻划性格,是文学艺术的根本。”“对于剧作家来讲,对于我们从事二度创造的导演、演员来讲,要创造好一个人物,这一点还是重视不够。”
朱先生接着分析了《雷雨》中的人物关系,提出不应当拔高鲁大海;应当把繁漪作为值得同情的人物来塑造;至于戏的主角,他引用曹禺的话“我这个戏是八仙过海”,说明八个角色每个人都可以是主角,以佐证他曾经考虑过主角是周朴园也不错。他还对《雷雨》中被斥之为有“人性论”色彩的命运悲剧这条线,大加赞赏,说“这个恰恰是观众所要看的东西啊!假如拿掉这些,观众就不爱看。”为此,他感叹道:“我们思想解放不容易啊!”
第三,谈了对斯坦尼体系的认识,特别是对体验派“从自我出发”这一个长期争论的问题,他赞同郑雪来分析的三点,一是从演员的材料出发;二是以自己的名义动作;三、既是别人,也保存着自己。同时,他又加以补充,认为“‘从自我出发’就是我们今天讲的从实际出发,‘从自我出发’的重要意义就是实事求是!既是别人,又是自我,是这样的状态。假如我们同意演员和角色之间有矛盾,假如我们同意解决这个矛盾不能单靠外在、靠形似,而一定要达到神似,那就是从自我出发嘛!”“我觉得‘从自我出发’这样一个讲法,不仅是符合体验派的讲法,对于表现派也同样是实用的。”“戏曲演员尽管他有程式,但是他还要体验角色,因此他也必须从自我出发。”最后,他总结说:“所以,‘从自我出发’是演剧艺术中的一个客观规律。‘从自我出发’就是从实际出发,这个实际,不仅是演员的躯体、声音,还必须包括他的思想、感情、情绪、生活积累等等。否则就是割裂了。”这个问题只讲了六百多字,但是,言简意赅,观点很明朗。
夜深了,我和姚家征老师意识到,在我们耳边回响的是朱端钧先生留存在这个世界上的最后的声音,一位学贯中西的智者的弥足珍贵的遗言!我们忍悲含泪把讲话录音连夜整理成文,又仔细地校对了一遍,第二天一早就送文印室打印。下午,发到代表们手中时,红楼303教室的会场上顿时一片唏嘘。
朱先生的发言,原来没有题目,后来,《戏剧艺术》发表时,编辑为其加上了《教学与实验》的标题,对此,我一直不满意,认为没有把讲话的要点和精神点出来。
朱先生的这篇讲话而今已成绝响。今天读来,也许不觉得振聋发聩;但是,不要忘记,这是三十年前的演讲。当时,“文革”虽已结束,十一届三中全会尚未召开,“两个凡是”的枷锁仍然桎梏着人们的灵魂,“以阶级斗争为纲”这根弦还是绷得很紧的,“人性论”作为所谓资产阶级文艺理论的核心,仍然是一个“禁区”。朱先生以一个正直的艺术家的良知和勇气,敢于讲真话,公开为“人性论”叫好,是值得我们敬佩的。
写于2008年1月29日大雪后
(来源:东方网 作者:戴 平 选稿:上官贤 2008年1月3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