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春芳:从思考存在到禅意超脱--韩国电影《空房间》的解读(东方网)

发布时间:2009-09-19作者:访问量:170

顾春芳


  韩国电影《空房间》因其在威尼斯电影节上获得导演最高奖,而吸引了不少国人的关注。导演金基德以往的电影作品里充斥了太多的残杀和血腥,《空房间》又究竟是怎样的一部电影,因何缘故得到了西方电影人的青睐呢?

  影片在平淡无奇中开场,大体承袭了金基德一贯坚持的无言辞电影的观念,全剧主要人物几乎没有语言和对白。在导演看来,没有语言和对白不会从根本上影响电影叙事,语言有时候反而会成为沟通世界和地域文化的一种障碍。“沉默”是该片的一大特点,主要人物没有一句台词,沉默不等于默片,抽离了语言给于听觉造成的影响,反而给与了视觉极为单纯的感受,辅之以贯穿的音效和主题音乐,在貌似客观纪录的手法中出人意料地营造出总体哲性和象征的影像风格。

  年轻男人(泰石),每天重复的工作就是骑着摩托车,给路过的每家每户派送快餐广告,一旦挂在门上的广告未见撕落,既可判断户主远行未归,遂放胆入住。洗澡、做饭、洗衣、修理电器,没有丝毫的异地感和恐惧感,生活得简单有序、自由自在、无拘无束。一天,当他撬开一扇有着小花园和小型高尔夫练习场的房子时,偶遇一位浑身是伤的哀怨的女人善华。女人躲在角落中观察着泰石的一举一动,见其翻阅自己的像册;用数码相机和自己的裸像合影;洗净自己的裙子和球鞋;并且修好了自己的体重秤;从而发现了眼前这个男人同暴虐的丈夫的反差。当泰石发现善华的存在,由于害怕被误会为小偷,驱车逃离。但是那个被蹂躏和摧残的年轻生命,那双充满哀怨和绝望的女人眼神,像磁石一样吸引着泰石的好奇,于是,他大胆地回到了那所房子。又恰逢善华被变态的丈夫折磨殴打,他忍无可忍,用高尔夫球狠狠地教训了这个恶棍。就像童话中英雄经过较量,从魔鬼手中救出了美丽的公主那样,泰石带着善华离开了这所房子,开始了童话般的出走和游历,开始了两个人的流浪生涯。自此发放传单的队伍壮大为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他们从一个空房子到另一个空房子,在流浪中生活,在生活中感受,在感受中相爱。

  剧情结构的第一部分“出走”,借用“英雄救美”这样一个童话的母题,但是英雄和美女并没有从此过上幸福的生活,作者给我们塑造了两个新的城市流浪汉的形象,一个原本就是出走家园的男人和一个舍弃家园,从痛苦的家园中被拯救出来的女人,他们开始了未知的,但是却自由的流浪。我们发现,两位主人公最初的经历和选择显而易见地染上了存在主义的色彩,寻找自由。存在主义者在一个世纪之前就思考了:“人为什么存在,在什么样的选择中存在?”萨特作为存在主义者宣扬:“人是自由的,人就是自由。”在存在主义者的思想中,人类是被放逐的种群,每一个人都被剥夺了关于家园的一切记忆,同时又缺乏对未来的信心和希望。《空房子》从一开始便直指西方世界自二次大战以来的普遍的社会心态,那就是:人渴望从禁闭的、荒诞的毫无幸福可言的现实世界中突围出来,寻找自由和活着的意义。出走家园,没有家园,失去家园,来到了一个又一个陌生的空房间,这一电影人物贯穿行动的本身发人深省。

  从某种角度讲地球不正是一座陌生的空房子吗?我们不就是那些活在空房子里的人吗?生命的偶然造成了我们造访这座巨大的空房子,失去了关于昨天的记忆,更不明确明天的归宿,剩下的只有选择该如何呆在这样一座空房子里?我们随时有可能被驱逐,去另外一个世界;我们也有可能遭遇厄运;每个人的未来都是不可知的;每个人的存在都是非情愿的;每个人的生活都是不自由的……于是,主人公选择平静从容地安排日常生活的琐事,没有理想、无需思想、专注此在,以存在主义的方式开始并继续铺展开电影的叙事。

  出走的善华跟随泰石一起寻找空房间,然后进入,开始毫无陌生感的生活,在一个又一空房子里安详而又真诚地分享每一天、每一刻。两人完全像偶然造访地球的天使,没有罪恶感、亦无恐惧感,甚至在观众紧张地担心房间主人的闯入时,他们还能够天真无邪、全然安宁地进入梦乡。终于有一次,他们难以幸免地被生擒、殴打、驱逐,然而殴打和驱逐并没有改变他们的安详有序的生活方式,甚至在又一处空房间里,他们为自己举行了婚礼,誓言依然是沉默的注视。

  有一天,在一个无人居住的老房子里,他们发现了一位被子女遗忘的可怜的老人,他躺倒在地已经去世多日,竟然无人发现,导演用简单的语汇批判了一个物质化的社会对人道的漠视以及对孝道的遗忘。泰石和善华不仅没有惊异、害怕和逃避,甚至像对待自己的父亲一样,为这个可怜的老人举行了完美的葬礼仪式,可是最终却被老人的子女误认为谋财害命而被警方拘捕。

  这是电影的第二部分,他依靠男女主人公的主导行动,串起了一个又一个空房间里的故事,翻开了人类社会生活的组画。每一所空房间里都有着人类生活的历史和痕迹,快乐的或是不幸的;高尚的或是庸俗的;善良的或是邪恶的;高贵的或是卑贱的;那里有着人类的幸福;日常生活的平庸;物质化生活中人的异化;丧心病狂的暴力;危险来临前的苟延残喘;无法逃避的痛苦和死亡的终局,空房子里盛满了人的悲喜和命运,空房子里映照着人类生活的缩影――存在主义者所认识到的“人生既是虚无,存在便是荒诞”,的思想一览无遗。两个年轻的“存在主义者”从戒备森严、画地为牢的社会中出走,勇敢地选择自己自由的生命存在,最后却被强制关进了“监狱”这所代表人类政治机器和法律尊严的更加空荡荡的“空房间”,从自由的追随者沦为不自由的囚犯。善华被暴虐的丈夫带回他们的那个叫作家的房子禁闭起来,无辜的泰石被蓄意谋害,扣上了绑架、杀人、私闯民宅的帽子,监禁在没有窗户的密室里。在被囚禁的恶劣条件下,导演帮助观众进一步思考了作为一个真正意义上的人所应该具有的尊严和高贵。

  导演让影片的主人公面临诬陷、受刑时保持微笑,微笑是导演让演员选择的主要表情,以至于泰石的微笑一次又一次地激怒了狱卒,狱卒一次又一次地殴打和折磨年轻人,然而,他依然微笑着――这微笑,在我以为象征了人类的精神生活的优越性,面对残暴和厄运和不公,人可以选择比怯懦、萎缩更像高贵的方式。泰石犹如存在主义式的英雄西绪福斯一样,努力地实现自我的理想、完成寻找自由的过程,最终逃脱不了失败的结局。在电影喜剧化的人物刻画和故事情节的背后,我们解读出了内在富有终极意义的悲剧性和深刻性。

  电影思想的最出色之处,在我看来,是以存在主义式的构思展开,但是并没有过分渲染存在主义化的悲剧色彩和悲观倾向,导演以温和的、有时甚至是幽默的电影语汇,继续着他作为影片作者的思考,导出了整部影片的最后章节和自我思考的答案。

  泰石并没有放弃自由的梦想和追寻,在几米见方的禁闭室里,他平心静气、随遇而安地模仿鸟儿的自由飞翔,赤身裸体地进行了“隐形练习”。“隐形练习”作为导演选择的情节,我们知道这完全是子虚乌有的虚构,甚至在传统编剧者眼中是不屑一顾的瞎编滥造。可是,作者不仅发展了这一情节,还让“隐形练习”成功了,泰石的身体获得了前所未有的自由,他可以出入任何地方却不被发现,狱卒再也找不到他,泰石可以如影随形地跟随警察而不被警察发现。隐形的泰石开始了他的复仇,他首先惩罚了徇私舞弊、道貌岸然的警察局长,这是没有对手的较量,对于警察的惩罚完全来自未知的力量和对手,这一代表民意和法度的惩罚博得了威尼斯电影节上的观众的喝彩和欢呼。接着,泰石找到自己的爱人善华,那个性虐待和偏执狂的男人再也看不到泰石的存在了,泰石在善华住的房子里成为了真正自由而无障碍的人,他们成为了房子真正的主人,因为他们的一举一动只有彼此才看得到,旁人是看不到的,他们依旧在沉默的相视中感受着自由和美好。善华可恶的丈夫成为了被嘲笑的滑稽人,成为了最可笑和可鄙的人。泰石和善华从朝不保夕在空房间里寻找自由的流浪者,终于成为了触摸到永恒自由的没有界限和障碍的人,达到了如佛学所言之:理无碍、事无碍、理事无碍和事事无碍的境界。

  主人公的“隐形练习”和电影的“终极欢乐”似乎寓意了,人类在思索生命的本质和皈依,幸福和自由的真相的历程中,不应该成为悲剧思想的忠实的感伤者,在对于自由和幸福作出思考时,能够走出悲观和灰色的世界,进行心灵和精神的“修行”。这种修行就是:无需探讨世界的荒诞性本质和存在的无意义结局,而是对着荒诞的现实和无意义的世界微笑,不必对着命运的残酷和活着的艰辛控诉,从来没有完全的自由和幸福,真正的自由和永恒的幸福在内心的深处,要让内心深处的自由和幸福安静地孕育和生长,从有限到无限,从囚禁到超越……人生的本质本是渺小,某些现代文明是戴在人类脖颈上的更残酷的枷锁;人类与物竞走,在追逐“物”的道路上越走越远。现代人如何才能获得“云自飘、草自绿,春来草自青”的生命感悟和禅的智慧。泰石努力将被束缚的心灵解救出来,最后到达自由、至善和审美。这是童话,更是哲学。

  从一个西方化的哲学思索开始,到一个东方式的禅学思考的结束,是否意味着导演自我的美学思想的转型和发展,尚不能妄下断言。但是,至少能够反映出韩国八十年代后成长起来的一代电影人,体验了西方工业文明带给韩国的物质生活的高度发展,以及这样的发展给韩国二十一世纪初带来的社会心理上与西方世界接近的困惑和迷茫;信仰的缺失;形而上的迷失;道德的危机等诸多问题。与此同时,韩国电影人由于始终不能完全舍弃哲学思想的传统,并在东方传统的哲思中找到了疗治现代人心理创伤的良方。所以,这样一部貌似平凡的电影,因其携带了玄学的色彩,给与了西方世界一次审美上的惊愕和警醒,使观众获得了精神上的一次自由旅程的刺激和乐趣。

  导演将自由的理想播进了一个热爱宁静、善良真诚、自由不羁、嫉恶如仇的年轻人的心中,使他从一个温文尔雅、富有诗意的人沦为被无辜陷害、失去自由的囚徒,又将它塑造成隐忍坚韧、捍卫自由的平民英雄。凭借这一故事似乎也已经合乎中国观众的观剧心理,是一部不失趣味和意味的电影。然而从根本上讲,这仅仅是一部导演的电影,是一部导演的思想阐释比较完整和深入的电影。尚缺乏一部经典影片所具备的质素:优秀的甚至是伟大的表演艺术。因为电影的情节和故事,隐喻和想象就像一个口袋,将抽象的人物以及概念化的表演装进其中,远远超越了表演艺术带给我们的视听感受。演员在此部电影中是导演需要的两个思想的符号,也就是说,我们所认同和被感染的来自电影的局部而非他的整体。然,瑕不掩瑜,《空房间》,因其思索人类的当下和未来,困境和出路,显示其深刻和严肃,注定会在电影史上留下印记。(原载《东方网・评论主页》2009年9月18日 本网编辑:白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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