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剧表演艺术家范瑞娟老大姐打电话给我说:“父老乡亲啊,我想请你代我写篇文章。”她总是这样又客气又亲切地叫我“父老乡亲”,因为她原籍嵊县,我原籍天台,既是同乡,又很相亲,现在也住得很近,所以当得上“乡亲”的。老大姐一声召唤,我急忙赶至她家。
在我的印象中,元化先生的晚年,除了做学问,就是关心人。他对于亲近的人,有一种特别慈爱的感情。几个月不见,便叨之念之。我每次去看他,他总是问:“小龚(龚心瀚)回来了吧?”“(陈)念云还好吗?”“(李)伦新见到过吗?”想起这些人,总是深深的关注,暖暖的情怀。在生命的最后时刻,再也不能提笔了,甚至也不能口授了,这时在他的心里,只有对人的爱,只有故旧的情。我想元化即使到了天堂,也会远远地俯视着他的亲人,他的学生,他的至交。当然,我们虽然不能像到衡山路那样到天堂看望元化,但我们也会不时地仰望星空,仰望那颗放射着智慧和思想之光的文星。
我问范大姐:你怎么同元化先生那么熟?大姐说,我原来同他没什么接触。上个世纪九十年代,我看报纸知道元化先生的身世,知道这么一个大学问家一生受过那么多的磨难,知道元化先生的夫人张可先生在元化先生最困难的时候,这么相濡以沫地支撑他,我便对元化先生油然产生敬佩之情,不平之心,对张可先生产生特别敬爱的感情。于是我便常常到吴兴路看望张可。
范瑞娟家庭贫苦,从小进入越剧科班,“年年卖唱年年唱,处处无家处处家。”在学问上同元化、张可相距甚远,为什么会成为至交呢?这是对高德的敬仰,对智慧的崇拜。你如果接触过元化、张可,读过他们的书,哪怕只看过几篇他们写的文章,你便会受他们人格魅力所吸引,被他们渊博学识所折服,为他们奋斗精神所感动,自然而然就会亲之近之。时下有两种“名人”走着出名的捷径,一种是自己吹的,一种是别人捧的,物与值并不相当。但元化是低调的,退缩的,他只做学问,不求闻达。他当过上海市委宣传部部长,又是这么大的学问家,如果他愿意,他可以天天高坐各种场合的主席台,面对炫目的摄像机灯光,享受“信徒”的香火供奉。但他退位以后从不参加任何荣誉性的活动,连每年只有一次的宣传系统的迎春联欢会都不参加,只是埋头做学问。但是桃李无言,下自成蹊。范瑞娟就是桃李门墙中的一员。
范瑞娟说,她敬重元化、张可,一是敬重他们的人品学识,二是同情他们的不幸遭遇。王元化在上个世纪五十年代、六十年代,连续两次受到隔离审查。第一次隔离审查是1955年反胡风。他是“胡风分子”。一年多的隔离使他的神经系统出现了异常的征兆,以致嘴角歪斜,舌头僵硬,说话含混不清。隔离结束,出来没有工作,没有工资,只拿一点生活费,靠每天伏案十小时替书店翻译一些书稿过日子。第二次隔离是“文化大革命”,出现了同1957年同样的病兆,在批斗会上感到脸上身上有无数小虫在爬,痛痒难熬,禁不住全身颤动。
张可也同样遭到劫难,“文化大革命”中,张可因王元化而受株连,被非法隔离,甚至因高血压昏厥也不准看病,以致1979年夏天因“文革”积病而中风,从此留下后遗症。
范瑞娟之所以尊敬张可,就在于张可自己虽然也受牵连,但她不离不弃,仍然深爱着王元化,支撑着王元化,照护着王元化。这是元化虽屡遭迫害但仍然顽强生存着的精神动力。
我观世态,发现人之相处,有两种情况,一是利害关系,或相互利用,或相互倾轧;二是情感关系,或取诸怀抱,晤言一室,或彼此敬慕,惺惺相惜。前者多是商人政客之辈,后者多是高知大德之士,前者浊,后者清。王元化与陈念云、范瑞娟与张可,就是同气相求、同病相怜的高士。
范瑞娟大姐同我谈起一个多月前她去广慈医院看望王元化的情况,元化虽然病体沉重,癌魔占肺,但一见范瑞娟来,马上拔掉帮助呼吸的氧气,送给她三本书:《读莎士比亚》、《沉思与反思》、《人物小记》。范瑞娟年纪大了,眼睛花了,读书是很吃力的。但她一回家,马上戴起老花眼镜,读起元化的书来。艺术与艺术是有共通的。范瑞娟是个活到老学到老的艺术家。王元化在序言中谈到莎士比亚和契诃夫的戏,谈到两位戏剧大师的写作写法,“功夫深处却平夷”,这对范瑞娟有深深的启发。范瑞娟说,“我过去学习不够,现在要多读点书。”还说,“敬仰元化先生,除了仰其高德,还要学其智慧。现在元化先生走了,我们再也看不到他亲切的慈容,听不到他睿智的教诲了,但人虽走,书还在。这些书就是社会的财富,思想的泉源啊。读他的书是对他最好的怀念。”
老大姐说得好。元化先生走了,我们不能到天堂去看他,但他留下来那么多等身的著作,却是无边辽阔的精神天国,可任后人遨游的。(原载《解放日报》2008-05-26 11版 “朝花” 作者:萧 丁;本网编辑:白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