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为华文世界最为知名的小说家之一,白先勇笔下赋予华文小说中几个最鲜明的角色故事与生命:尹雪艳、金大班、朱青、龙子、阿青……以都市为名,写一代岛屿记忆。不但深植于读者的想像,还激发跨界跨代艺术工作者,前仆后继改编为电视、电影、舞台剧。
从22岁,白先勇创办《现代文学》的青春朝气,近年写作《父亲与民国》、到《止痛疗伤》的人子赤诚;圣塔芭芭拉29年教书的回望,以及相隔40多年桂林米粉的滋味、苏州园林的10年重游,在宛若黑暗王国的舞台演出,还有无数演讲及授课的旅程,作家白先勇一人引领数代风潮,以独一无二的强韧胆识、细腻深情,在片中回荡交响,引领观众逐渐碰触热得发烫的小说家胸怀。
在白先勇人生八十之年,新书《白先勇细说红楼梦》出版及昆曲《白罗衫》上映之际,首度于上海放映。白先勇也将走出镜头,与胡雪桦老师一同聊聊文学赤子的一生情结。
【胡雪桦】:现在请出白先勇大师,我应该叫叔叔的,但今天我就混着说了。特别高兴,最近先勇叔特别忙,5月23日在台北活动,前两天又到了南京,今天下午在广播大厦又做了一个活动。所以能来,首先我要表示衷心感谢,谢谢白老师。
另外,真的特别荣幸,为什么呢?两年前,白先勇大师到我们学校来,来了以后,我就说您什么时候到学校给我们讲一讲吧,您在北大、台大,我们上戏也不弱了。白叔说,好啊,有机会。就在不久前,白叔说,我要到上海来了,您在吗?我正好有一部电影。今天今天看的这部电影,这部电影在上海是首映,在北京放过。这部电影从一个侧面,把先勇大师的生活,他的作品比较详细的,而且我觉得拍的非常艺术化,这里面很多他讲的事情,我也是在片中才了解到整个过程。这里面实际上有一个很多的人和社会和文学之间的关系,讲了“关系”。上海这个地方和您又是有千丝万缕的联系,上海可能是先勇大师在整个童年待的最长的城市,虽然您出生在广西桂林。我先给你们讲个小故事,大概是87年,您第一次回上海来,不知道谁,请您到一个餐厅叫月友餐厅,在汾阳路上。进去之后,先勇叔说,这不是我家嘛?下面这个故事,我们就让先勇老师讲。
【白先勇】:各位老师,各位同学,大家晚上好!这个小故事是这样的,跟昆曲有关。1987年,过了39年,我又回到上海了,我是1948年离开上海的,1987年回来,复旦要我来做访问教授。我在上海待了快两个月,快要走的时候,突然间他们告诉我,上海昆剧院要演《长生殿》,我以为昆曲没有了,好久没有听说有昆曲了。我就非常兴奋,弄了两张票,看了上昆《长生殿》,演得非常精采,我兴奋得不得了,我们那么了不起的艺术,居然现在欲火重生,在舞台上大放光彩。兴奋之余,我就去后台跟演员们聊天,聊的晚了,我就说做个小东,请你们吃饭吧。那时候上海饭馆不太容易找的,找了几个都满了,后来他们说到月友餐厅。我想这好了,39年没有回来,回来请到自己家里去了,就在汾阳路105号,本来是我的老家,我小时候在那里住过一年。那天晚上,就请了蔡振仁,还有《长生殿》的剧组去,真的是“游园惊梦”。
【胡雪桦】:我们看到黄院长站在那里,我们就把黄院长请出来。黄院长今天要给我们先勇大师一个惊喜。
【黄院长】:各位好!非常高兴能够在上戏实验剧院再次见到白先勇先生。因为大约十年前,在同济大学我们有一次非常好的相逢,就是白先勇先生的青春版《牡丹亭》在同济三千人的大礼堂连演三场。这个事情是我主导的,也承受了很大的压力,一个昆曲在三千人的大礼堂演,是多大的一个挑战,但非常成功。这是在高校巡演的第八场,白先生说这是最成功的一场,也是最热烈的一场。没有想到,今天在这里又见到白先生。我们学校经过白先生的同意,决定授予白先勇先生荣誉教授。
【胡雪桦】:祝贺先勇大师,谢谢黄院长。既然讲到《牡丹亭》,就从《牡丹亭》聊聊。“姹紫嫣红开遍”是你在读《红楼梦》,看到了《牡丹亭》,对你很打动,慢慢对昆曲就有不解的情结在里面。那年,我记得好象是2005年,我刚拍完一个《紫玉金沙》,突然白叔说你在上海吗?请你看戏,在同济。夏天,我就开了一个车到同济,那不是一个剧场,是一个饭厅,窗子都开着的,我一想昆曲《牡丹亭》,到底怎么样?灯一暗,大幕拉开,一下子被舞台、音乐、演员,一晚上被勾住,我特别喜欢。我没想到一个昆曲在校园里面,这么多年轻人可以喜欢中国最古老的剧种昆曲。而且最后结束的时候,观众像看一个摇滚乐一样,冲到前台要求拍照。那一晚上,真的很震撼,因为我觉得昆曲差不多没了,没有想到有这种效应。后来我回家以后,给一个人何赛飞打了一个电话,我说赛飞,我给你推荐一个戏,他说什么戏?我说白先生的《牡丹亭》,她说在哪儿?同济。第二天,我就开着车约好,到了同济。没想到,这个戏一看看了三天,当时先勇叔,这个戏剧是简易版的。这个戏怎么想起来,13年前,在苏州这么一个完全不出名的小剧团搞了这么一个震惊国际舞台的青春版的“游园惊梦”?
【白先勇】:现在回头看都是天意,其实根本轮不到我来做这个事情。第一,我非常喜欢昆剧,那么美,我小时候也是在上海看了一出梅兰芳跟俞振飞演的《游园惊梦》,这一下子我跟《牡丹亭》结上了缘。怎么会选中苏昆的呢?的确,苏昆那时候只是一个“小六子”,六个昆剧团最小的一个,他们的名气也不够大。但是很巧,真是缘份,我是2002年到香港做了几场昆曲演讲,中间有两场跟中学生讲,而且它是一个文化中心,1500个座位,来了四十几家的中学生,要我跟他们讲两个小时的昆曲,而且那些中学生都是讲广东话的孩子。我想这怎么得了?两个小时,要他们不讲话,不打手机,这怎么办?我一向都是在大学教书,教了29年,那次是我教书生涯里面的最大一次挑战,怎么让这些学生吸引住他们呢?我就想了,好吧,一边讲一边示范演出,我找几个演员,我跟他们说给我找四个俊男美女,刚好他们选中了苏困的这一群演员,其中的男主角刚好演柳梦梅,冥冥中结上的缘。我一看这个小生,外形都合适,小生最难选,旦角最容易。而且要合适柳梦梅,柳梦梅是一个梦中情人,一定是俊朗的理想人物,小生很麻烦。他整个比例要对,胖不得瘦不得,手长不得短不得,要刚好,余九林刚好合适,有古代书生脸。男主角有了,那天我一边演讲,一边他们示范,那些中学生也不打手机,也不讲话,看的津津有味,这给我很大的灵感,我说中学生都可以打动了,我做个青春《牡丹亭》,可能打动他们。
【胡雪桦】:这个故事我还是第一次听说,最早的时候您在上一个大课,用戏曲年轻的演员演了这两折戏之后有了想法。这个《牡丹亭》是青春版,一下觉得这个戏跟现在时下的年轻人的沟通,在舞台上看的时候,不像是一个过去的戏,特别是这个戏本身来说,它有了情感以后,一往情深,生生死死,在这个当中,把我们人本身内心想的情感的东西流进入了,同时让年轻人感觉这个戏跟他们很接近。
【白先勇】:青春版有几个意义在里头,那时候看到第一线的演员,都到了退休年纪了,中间有断层。快点要借一出经典大戏,训练一批年轻演员接班,这是第一个。第二个,我相信用年轻的演员,可以吸引年轻观众,因为他们可以认同嘛。希望那些年轻观众进到戏院来看《牡丹亭》,这是我最大的一个宗旨。因为如果说现代的年轻人,能够接触到像昆曲这么美的我们传统文化,因此受的启发,接近我们的传统,那我的目的就达到了。
其它呢,我也相信《牡丹亭》就是歌颂青春,歌颂爱情,歌颂生命的戏曲。还有一点,我相信昆曲一直是有青春生命的,在舞台上要回春,昆曲回春,它不是一个很老去的戏曲,它有青春生命的,我想办法让它在舞台上回春。当然,我们也花了很多的工夫,也是天时地利人和,做成了青春《牡丹亭》。当初的确没有想到一下子这个戏到今天为止演了13年了,而且快演了300场了,全世界差不多都去过了,欧洲、美国都去过了,都演下来,观众也有几十万了。我想我的目的也达到了,现在我们在三十多所高校都巡演过,同济那次几千人,学生简直是狂热,四次进出北大,北大也是两千多人,疯狂的看。所以,我想这个戏的确勾动了人心。主要还是几点,昆曲自己的美学高,恐怕是我们所有表演艺术里面美学最高的一种表演,所以有“百戏之祖”之称。第二个,当然汤显祖了不得,《牡丹亭》,词藻之美,故事的浪漫,层次的复杂,最要紧他的词藻,他的诗美到极端。我对昆曲很简单的定义,昆曲把我们中国的抒情诗用歌舞具体表现在舞台上。看了《牡丹亭》,等于进入了汤显祖诗的意境里面去了,把汤显祖原著的精神想办法表现出来,也得到了青年观众的认同,很高兴。开始我也不知道我们做出来以后,到底一些学者专家怎么看。上戏的老师和学生们,非常捧我的场,我最高兴的一句评语,叶老师说他看过所有的《牡丹亭》,我们的《牡丹亭》最能表现汤显祖的精神,这是最高的评价。
【胡雪桦】:我看了很多版的《牡丹亭》,让我最难忘的真的是青春版。我一直想讲一句话,我觉得汤显祖真的跟莎士比亚一样的了不起,但为什么莎士比亚全世界都知道,而汤显祖不呢?先勇叔做了非常了不得的事情,把汤显祖,通过这个戏带到了全世界,谢谢先勇大师。
【白先勇】:我们在2006年到美国去演出,演出12场,在美国西岸。在加州大学四个学区一共循环演了12场,第一场是在伯克利加州大学,它有一个演艺中心,非常有名的,都是世界级大师去演的。那个剧场大,两千多人,我们到美国去,第一次出去,真的没有底的。在中国两岸四地,我们都受到欢迎,到了美国就不知道了,因为西方人对我们戏曲的认知只到京剧,昆曲大概90%以上的人不知道有这个存在。可以说,很多观众是第一次看,有意思,我们在伯克利演出,也是满座,两千多,有一半是非华裔的。我有点担心的,万一美国人不喜欢,看了一半走了,那多尴尬啊,丢脸啊,不光是对《牡丹亭》这个戏,对整个昆曲的打击太大,在外国不能丢脸。哪晓得下来,看完以后,美国人站起来拍手十几分钟,几次谢幕。可见证明说,我们的昆曲已经达到了普世的美学。我相信一个表演艺术,它的美学一定要高到某个地步,它可以文化语言传统的阻隔。我们都喜欢西方的芭蕾舞,都听他们的歌剧。当然我们有英文翻译,翻得很好的,这个很要紧,我们有专家翻译,所以他们一看就没问题。可是整个接受,我认为昆曲直接打到人心,直击人心。
【胡雪桦】:因为这个艺术样式本身充满了美感。实际上我们也有很多戏曲也到国外去演出,但基本上大家看一个稀奇而已。《牡丹亭》这个戏,它的美学定位太不一样了,它除了把中国戏曲的精神,包括我们中国艺术里面的典雅表现出来之外,它还有现代感。这个我想可能白先生本身在美国待了这么长的时间,潜移默化在作品当中呈现出来了。另外一个,我就在想,是不是你当时有意识的感觉,这个东西跟更多人沟通的时候,需要有一个现代的精神在里面,在美学层次上和现代人要能够对话。我在同济看完之后,我觉得这点做到了,我母亲跟雪莲在洛杉矶看完之后,给我打电话说,这个戏太好看了,而且老外也很喜欢。什么原因?就是这个里面所谓的舞台艺术价值和它的思想价值,外国人是能接受的,它是在一个语言体系里面。我一直讲一句话,我从来不觉得民族的就是世界的,民族是民族的,但民族可以成为世界的。比如说《牡丹亭》,比如我们这样推广汤显祖,他就是世界的。因为他三四百年前的作品,一下子让西方人感受到一点我们中华民族优秀的文化传统。这一点,我觉得您真的跟一般人做的不太一样。
【白先勇】:我是这样看的,一个表演艺术,如果要引起观众的共鸣,一定是它跟当代观众的审美观要合一。如果你自己认为制作得再好,但观众现代的审美,现在长大的青年观众,他的视觉上面不一样的,所以怎么能够吸引他们?我们在制作青春版《牡丹亭》的时候,考虑了这一点,如何在传统的基础上,把现代的元素灌注进去,传统和现代结合。讲起来是一句话,可是是非常难的,而且分寸拿捏这个很要紧。现代的舞台都是西方式的,而且都是高科技的,我们用了很多高科技的东西,我们怎么样利用高科技又不被它伤害,又能保持传统的美?这是我们一个很大的挑战。当然不是一下就成功的,我们也试过,也修改舞台、灯光,这些都是很重要的。
【胡雪桦】:所以这个戏13年了,还继续在演。同时女演员沈凤仪(谐音)也是上戏的毕业生。您一直对青年人的培养付出了很多心血,您在美国教书29年,但您不教书之后,其实您做了很多事情是多少年想做的事情?
【白先勇】:对的。我提早退休,1994年退休了,退休以后,我就想要做自己想做的事情,哪晓得退休以后比没退休忙十倍,做了很多事情。刚刚我提到“游园惊梦”,我想要讲一讲我跟上戏有很多很多渊源的。第一,我1987年来的时候,有一件事情就是胡雪桦令尊胡卫民导演,那时候他来找我,他选中了我的小说《游园惊梦》,其实我已经改成话剧1982年在台湾演过。他看中这个剧本,说演这个戏,我记得我住在兴国宾馆,我们谈了一下午,两个人都很兴奋,我们说好的,就找人来做吧,这也是跟上戏的渊源,所以上戏很多老师都参加《游园惊梦》的剧组。上昆也是跟我们的渊源很深,我们的女主角,我跟胡卫民导演不约而同的都选中了上昆的当家花旦花为仪(谐音),她是昆剧演员,可是我们觉得,因为我们这个小说的女主角是一个昆剧名伶,因为里面还要唱几段,昆剧演员演的话,可能更加本色,更加有味道。后来请华为仪(谐音)很敢突破,跨行。
【胡雪桦】:而且听说演得非常好。
【白先勇】:演得非常好。我87年出国以后,我父亲很多戏没有看过,这部戏没有看过,但据说是非常好的戏。这个戏是他排的最后一个戏,这个戏之后,很快就过世了,他过世的时候才56岁。我看见您,真像看见我父亲一样,因为您们在一起,我对您的了解,就是从《那片血红的杜鹃花》,您的作品当中,透着对人生的一种温暖,哪怕是有悲剧,还是对生活充满着内心一种向往。您的好几部戏,比如说《寂寞十七岁》,包括《游园惊梦》,《钱夫人》等等,但那时候您也很年轻,您写《游园惊梦》才28岁,我真的很奇怪。
【白先勇】:其实那时候是不是真的懂,也不知道。那时候写的我现在的心情,我暮年的心情。有意思的是,我到了这个年纪弄青春版的《牡丹亭》了,所以是倒过来的。我那个时候写一些中年、老年人的故事。
【胡雪桦】:还有一个,《游园惊梦》还有一个特色,跟您有些作品不大一样的,它用了一个新的意识流来写的,《游园惊梦》看的时候一气呵成,这个也是当时看了之后觉得挺震撼的。因为您很多作品不是用这种方式写的,怎么选择这样一个方式来写?
【白先勇】:这个也是我写的最痛苦的一篇,我写了半年,写了五次。开头这几次,好象没有把内心深刻的感情写出来。我想,我的方法不对,可能用意识流的方式,打破时空的限制,真正到他内心意识流动。因为我写的是昆曲,昆曲有音乐的节奏,跟意识流动配起来很合那个调子。所以最后的时候,我找到这个方法,成功了。
所以,我想一个艺术品,它如果成功的话,一定是那个艺术家找到了最合适的形式,来表现它的内容,不可能用第二种形式来写的,那么那个作品便成功了。
【胡雪桦】:那个作品让你读的时候,很让你震撼,一个女人一直想着昔日的光辉,钱夫人,昆曲自己还要唱。这两个都是非常美的女人,而且这里面很重要的一个东西,人这一生就是活一次。我就想,那时候28岁,对生活有这样一种感慨。我父亲拍完以后,包括先勇叔写的东西,座谈会,导演阐述,有很多资料。当时有一个非常好的编辑,叫史佳秀(谐音),史佳秀一直帮我父亲做这本书,就在复印前,这个书不让印了,一直没有印。一晃到2005年他就去世了,我回国以后,偶然看到一篇在《新民晚报》的文章,是她的先生写的,他说我真的希望找到胡卫民的家人,因为有一包资料是白先勇先生的作品,胡卫民导演导的,这本书就要出。我到哪儿找他去?我当时有一个非常好的朋友,他在《文汇报》做副总编辑,找到了,我打电话过去,老先生耳朵不是太好,我讲是谁,他很开心。8月份,烈日炎炎,我就赶过去了,老先生拿出一袋资料,是在一个塑料包里面,打开以后是20页的纸上,正面是贴着全部的文章,我就看到了您的手笔,我父亲的手笔。
【白先勇】:那一本非常重要,因为这里面把当年胡卫民导演论述,而且他的演出本,因为文学本和演出本是两回事,他把演出本写下来了。非常重要的一个资料,当年胡导演对上海的戏曲,他的几个戏起了很大的作用。可以这么讲,《游园惊梦》那时候在上海演出,先在广州首演,后来到了上海来演,在上海长江剧院,现在没有了,以前叫卡尔顿(谐音)。
【胡雪桦】:人生有的时候有很多机缘,而且一晃,87年您跟我父亲见面,后来有一次约好到东湖饭店吃饭,把我带去了,三十年前的。然后我到美国去读书的推荐信,有一封是先勇叔替我写的,我还没有正式谢谢您。
【白先勇】:我很高兴写了那封信,培养出这么优秀的导演出来。
【胡雪桦】:我真的很幸运,我们的父辈们,包括您,包括谢晋导演,我父亲,这一代人的作品当中,都是关于“人性”、“人情”、“人伦”。他们的作品当中,首先一个自己把自己放进去以后,他内心有一个冲动,有一个感动,他的作品就能打动人。所以像我父亲也好,白先生也好,谢晋导演也好,他们的很多作品真的不是简单的为了要适合一个什么,为了要票房的需求来做的东西,所以才能出现这么多优秀的作品。
【白先勇】:我想,可能那个年代对于艺术有一种尊敬的态度。态度很要紧,艺术在他们心中是很崇高的,不可以随便亵渎的,做事是非常认真的做。
【胡雪桦】:我也是跟同学们讲,最重要的是,你对这一行的敬畏之心。比如说我们上戏每年的录取率0.7%,你进来了以后,对这一行热爱不热爱,你不热爱,不要浪费你的年华,也不要浪费国家的资源。比如说你毕业之后,怀着一个梦想来了,四年之后可能是恶梦,你找不到工作。所以最重要的一点,对这一行有敬畏之心,你努力。我在你们的身上学到一个东西,这种为你们热爱的事业那种献身精神,是你们生命的一部分。您每次写作品的时候,一定是消耗很多您的精力。您最近出的一本书《父亲与民国》,您每天晚上在看您父亲的照片,您在看您父亲的一些手记,见字如见人。我想,那些夜晚,当您在写您父亲的时候,那种心情,那种情景,那种踌躇,那种忧愁,那种感动,只有您自己深夜的时候才能真正的感受到。
【白先勇】:的确是,那本书是我父亲的图传。其实这本书,我酝酿了快二十年,在这二十年间,我到处搜集我父亲的资料,也访问他的一些老部下、朋友,到处找资料,图书馆,在大陆、台湾到处找,也酝酿了很久。那是我一件大心事,替我父亲写一个传记,因为我觉得好象我父亲的一生没有得到很公平的评价,所以我觉得有这个义务替他写。当年我本来是中学毕业以后,去学工程的,学水利,我想到三峡建大坝,三峡大坝建起来了,中国就强了,那我就替中国去建大坝。后来我考了外文系,考的时候,我没有跟我父亲讲,先斩后奏,我的文学细胞开始燃烧,我父亲蛮讲理的,虽然开始不高兴,您又重考了,而且又没有报备。我父亲有一个优点,可以跟他讲理,说服他。讲完以后,好吧,人各有志,也就算了。我在想,还好他没有逼我回去念水利,要不然没有人替他写传记了。所以我觉得学文科,好象也有义务要替我父亲写传记。所以我写了那本书,那本书的确是我一件大心事。
【胡雪桦】:而且一般写父亲,写历史,有人说你为什么自己写?我不写谁写。
【白先勇】:的确,我不替父亲讲话,谁替他讲话。替自己父亲写传记,一定是主观的。但是,我在想,史实是要有根据的,我的观点可能是个人的,但史实在那里的,尤其是照片在那里,照片是最好的见证。那本书写了以后反响挺大的,有12个大城,从西安到沈阳,从北京到桂林,12个城市邀请我去讲这本书,讲民国史,讲我父亲。那12个城市都是我父亲当年打过仗的,他在武汉参加过辛亥革命的武昌起义,他18岁就参加了,都有他的足迹在那里。
【胡雪桦】:那个时候,我们基本上读一些历史书,就觉得您父亲白崇禧是一表人才,而且是小诸葛,是桂军。您跟您父亲的关系,是不是有一点像贾宝玉和贾政?
【白先勇】:倒不是,我父亲对我挺宽容的。为什么?有原因的,第一个,我小时候生重病,我8岁的时候得了肺病,那时候肺病很严重的,我一病病了差不多四年,所以我父亲看到我生过重病,对我比较宽容。其实我父亲很严格的,尤其对我们的学业。我们家的家庭地位用成绩单来排的,所以我们念书被盯得紧紧的。第二,我会考试,考得好,分数高,因为我知道家里面考不好的话,吃不了兜着走。我父亲对我还不错,蛮宽容的,我父亲可以这么讲,既是严父也是慈父,也非常感激他。
【胡雪桦】:您最近有一本很了不得的书叫《细说红楼梦》,我觉得先勇叔对《红楼梦》的解剖是我以往没有看到过的,你这个版本和我们以往读的版本不一样。《红楼梦》是你写作的百科全书。您当年在美国教的就是《红楼梦》,完了在台大100个小时讲《红楼梦》,而且是退休以后重拾再进课堂。我觉得真的非常了不起,真的这本《红楼梦》本身在中国历史上的地位和价值以外,您讲《红楼梦》这件事情,真的是非常了不起。因为您的读解有很多跟别人不一样的。
【白先勇】:《红楼梦》是我从小爱看的一本书。一直看,慢慢理解了《红楼梦》,的确是我们中国文学史上最伟大的小说,这不用说了。最近我教了《红楼梦》,在台大又教了一次《红楼梦》,晚年在台大开了三个学期的《红楼梦》,讲完以后,在我晚年时候,重新仔细看以后,我对《红楼梦》的评价是,我们的《红楼梦》是天下第一书。我自己是念外文系的,年轻的时候也非常崇拜西方文学,尤其是西方现代的文学,我也看了很多他们的经典之作。当然,西方十九世纪、二十世纪写了很多了不起的小说,可是,《红楼梦》我觉得最好看,随便翻哪一回,你就会看得下去。我觉得一本小说最好的标准,它能够做到雅俗共赏,这个最不容易。写很雅的小说,写得人家看不懂的,那可以的,像《尤莉西斯》的小说,要看的话,一段一段要慢慢琢磨,那个很雅的,很深刻的。写得很俗的,很容易。要写得雅俗共赏,写得内行人看门道,外行人看热闹,又好看,意义又深刻,非《红楼梦》莫属。
【胡雪桦】:您讲过这句话,如果中国人念过《红楼梦》和念通《红楼梦》,你可能对艺术、文化、宗教、哲学、为人处事都会不一样。我前面读《红楼梦》,真的是在中学读的,完了陆陆续续看《红楼梦》的作品。这次我已经下定决心,把您的这两本书要很好的读一读。
【白先勇】:其实最近广州师范大学出版存遗本的《红楼梦》,我觉得在出版史上非常有意义的。现在,大部分恐怕在座的听众,最流行的本子以更存本为底的《红楼梦》,存遗本是1792年用木刻刻出来的。到了民国时代,上海的亚东图书公司,有一位人又重新刻,用新式标点标注,而且胡适这个红学大家写了一篇《红楼梦》考证为序,当然这个本子流传得很广了。可是六年之后,1927年发觉胡适手上还有一个本子,1792年的存遗本,亚东图书公司又把存遗本重刻了一次,胡适很高兴,重写了一篇序。因此以存遗本为底的胡适推荐的,在海外内风行了几十年,传到台湾去,台湾很多出版社翻印的大部分都是那个本子。那个本子在中国大陆五几年的时候,也有的,一直到1954年,胡适整个学术,还有《红楼梦》被批判了,所以存遗本从那个时候被边缘化了,被别的本子取代了。还有一个很重要的本子,后来人民文学出版的更存本。本子本来是乾隆二十五年1760年流传出去的手抄本,那时候在木刻出来之前,有很多手抄本流出来了,这些手抄本都是前八十回的。其实都不完整的,所谓这个乾隆二十五年更存本只有七十八回,其中六十四回缺的。这样子人民文学以这个更存本为底,然后把存甲本后四十回挪回来。后来我在台湾教书的时候,这本存遗本非常好,注释得非常详细,有白话翻译。我在美国教了二十多年的《红楼梦》,都是用那个本子。后来那个本子2004年断版了,在台湾也是大陆人民文学的更存本,所以我在台大教的时候用的那个本子。那个本子也注释得很详细,我借这个机会把存遗本和更存本从第一回对照到了第一百二十回。我发现现行的更存本问题不少,我借这个机会一一比照出来了,完全是从小说艺术美学观点来比照的。比如说《红楼梦》里面有人物尤二姐和尤三姐,尤二姐跟他的姐夫贾政有染,后来被贾政的堂弟收为二房。尤三姐也非常美,但她个性刚烈。贾政对她也有意思,更存本里面把尤三姐写成了一个水性杨花的女性,跟贾政也有染。但是存遗本不是的,存遗本是很刚烈的,跟贾政没有染的。如果有染的话,《红楼梦》里面有一段贾政和贾涟想要调戏尤三姐,尤三姐跳起来把他们骂了一通。如果像更存本这样子,她是一个水性杨花的妇人,她有什么立场站起来骂人。而且这个女孩子很特殊,她说一定要嫁给柳湘莲这个男人,后来柳湘莲怀疑她不贞,尤三姐听了以后就非常愤怒,就出来把他的聘礼,是一把鸳鸯剑抽出来自杀了。这样的例子还很多,这样的我就统统举出来了。现在大家可能看的本子,现行的本子把尤三姐变成一个淫妇,所以我现在要替尤三姐平反,尤三姐是非常好的人物。
【胡雪桦】:台大的学生多么幸福,我们现在也很有福音,因为这两套书出来了,我们可以在家里读。白先生一直对中国的文化那么尽心尽力,身体力行,他从做昆曲开始,因为他觉得这是一个国宝,同时《红楼梦》这本书是中国的,也是世界第一大了不起的名著。中国的文化在今天这个年代,我们必须身体力行,必须要每个人对这件事情有一种重视。您说过一句话,您说这可能是我们这一代的机会,文化支离破碎的时候,一个国家也是支离破碎的,文化必须要有一个完整性,而这个完整性是靠每个人努力的,我们每个人都从自己做起。
今天,我们时间差不多了,非常感谢先勇大师到我们上戏来。我有一个不情之请,因为台大您教过了,教《红楼梦》,完了在北大讲昆曲,您什么时候到我们这儿来讲讲十个小时怎么样?
【白先勇】:有机会,我很愿意到上戏来跟同学们分享。
【胡雪桦】:先勇大师今年80岁,仍然是鹤发童颜,让我们祝他健康长寿,这是我们中国人的幸运。
最后,我还要替我母亲感谢您一下,她两年前过世了,她的两本书《为民和他的孩子们》是您写的序,谢谢您。
【白先勇】:其实我跟胡家有各种的因缘,今天能够跟雪桦同台,真的非常高兴。而且到上戏来,真的跟上戏有千丝万缕的缘份,今天真的很高兴,谢谢大家。